關於那段泥濘歲月的片斷回憶 --- Kelly (2006)

 


這些年我常想,治療者是被詛咒者,而不是被祝福者,否則他不會做這件事。

但後來我又想,如果他祇是被詛咒者,那他怎麼能夠期待為另一個人帶來祝福?

而他如果不能為另一個人帶來祝福,那這個治療如何成立? 



所以,讓我試著重說一遍,

治療者是曾經被詛咒者,他終其一生在學習理解那個詛咒,

有時他終於可以釋懷,以至於他可以比較深刻地,

理解另一個人所背負的詛咒,幫助另一個人得到釋懷和祝福。

這些年我一直困在那個房間,這顯然是極大的執著,

因為沒有外緣足以解釋,為什麼非如此不可。

這不是為了研究或寫論文,其實一生至此,我從未寫過那種名堂。

那裡沒有錄音機或稿,

以往我常說,那裡的一切都是倏忽即逝的、臨場的、聲音的經驗,

考驗著雙方的聽力、記憶、和思索。

所以治療者可以目盲,但不可以失聰。

而失智癡呆的治療者將遺失了那串鑰匙,

遂再也打不開那一個個受人託管的回憶的保險箱。 

書首我提到武藏,武藏是曠野中人,大自然為其師。

我也一直認為,祇有守在那個房間夠久,才終能面對它 ( IT OR THE THING)。

這顯然是一個浪漫但危險的想法,但我迄今未改初衷。

於是這麼多年來,在那裡,我有幸所見所識之人,實為我師。

是他們教我,人是什麼,人能夠什麼,人的可能性是什麼,人的限制是什麼。 

精神分析開啟了兩個深淵,一是潛(前)意識,

因為它擺明了是 INEFFABLE (不可名狀的、說不出的、不應說的),

一是 THAT DAMNED FREE ASSOCIATION,因為它讓話遂說個不停。 

我閉上眼,走馬燈般,諸君在我眼前浮現。

唉,一個一個真實人生呢!

這不是小說,卻比小說更小說。 

為他們寫小說罷,

活得不安全的人,不耐煩的人,生活在謊言中,

卻裝得一副活得很有精神的人,

流浪、漂泊、放逐、失魂、落魄的人,病人都自殺了的治療者,等等。 

很長一段時間,我還不會說不。

那時我說,這是迎面而來;

而當我開始說不的時候,這還是迎面而來。

祇是我更知道可不可為了,以致以前會涉之險,現在變成 natural course。

以前我說,如果我不接,結果便是沒有人會接。

這是自戀的說辭嗎?

現在我說,我不接,結果當然還是沒有人會接。

大家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所以現在的我,是背棄了以前的我,還是變成智慧增長的我?

而所謂智慧就是小心,不惹麻煩,過理性平靜的生活,

不要為別人的苦和自殺難過?

因為我沒有接案,所以我不知道,所以我無過可言。

大家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而這麼簡單的道理,卻花了我廿年才學會。 

以前我說:though this be madness, there is method in it。

但是什麼時候開始,我才知道這個 method 是指什麼?

但多少猶豫遲疑不確定曾發生過呢?

數不清了罷,不確定這件事的意義何在,

不確定我是不是夠格,是不是合適,是不是自欺欺人,

到底有沒有效,到底我做得、說得、想得對不對?

我走過多少冤枉路,恐怕數也數不清了罷! 

閱讀有沒有冤枉路?當然也有。

但那裡我比較沒有後悔,因我屬自學者,祇能用這樣的方式尋索。

你可以說,我所知一切都是用最笨的方法學到的,

但一旦我知道了,它就在我裡面了。 

在那個房間,我面對的是什麼?

我以往說是三件事:

是我自己,

是另一個人,

是我與他的關係。

但其實我跟他,都還要面對治療室外的世界,他要面對的顯然比我坎坷,

往往是破碎的、廢墟的、百廢待舉卻無以為繼的生活。

我要面對的,是未必友善的工作環境,

健保申覆,和無點數可計的徒然,

這裡所謂點數,包括學術官僚體制和資本主義兩者。

以往我是這麼說的,我用精神科之行醫養了一個昂貴的嗜好。 

往常我說:治療者須有好心。

這裡,心指的是心腸,也是心臟。

如果他沒有好心腸,他根本不須如此自苦;

如果他沒有好心臟,他撐不了多久,就會被累死或嚇死。

累死是因為這是長途跋涉,常常被困,重覆兜圈,久久仍不知稜線何在。

嚇死是因為可怖之事,無日無之,

平均每天見到兩三個人想自殺或剛自殺,是極其平常的一天,

而且移情和反移情關係是如此黝暗的經驗。

身陷其中方知何謂泥濘壕溝,

而治療者是一直待在壕溝裡的那個人,你可稱之永遠的士官長,他不該死在床上。 

壕溝裡的歲月,過得很快。

治療者雖然無法像雷馬克,從壕溝歸來,寫他的西線無戰事,

他也許還能想像卡謬的 SISYPHUS,

然後告訴自己說 WE MUST IMAGINE SISYPHUS HAPPY。

這兩個想像,顯然是極大的,哲學的、信念的、抽象的想像,

但往常我會說,十年,你待在那裡十年,再告訴我,你須不須要信仰?

現在我會說,又十年,你再告訴我,即使有信仰,你在那裡,還待得住嗎? 

一個一個 APPOINTMENT,佔據了每天可安排的空檔時間,

每週 20-25 SESSIONS,包括晚上和週六。

而同時眾多住院門診病人,一直都還在那裡。

PSYCHIATRIC PRACTICE 且先不說,

我被治療室裡的 APPOINTMENTS 綑綁住了。

以往我說,這是植物的存在,被種在那裡不能動。

對每一個被治療者而言,

他可能不知道他的治療者,跟他見面的那個小時之前、之後,

還有多少其它煩憂懸念?

他祇期待面對他的治療者,無私地為他設想,這不是他應得的嗎? 

而植物的存在,隱含一吊詭。

那就是,被治療者多為脫韁野馬、橫衝直撞、遍體鱗傷於世間,

他們遂為動物的存在之極致。

所以這個吊詭在,植物居然要來治療狂野的動物! 

關於治療者的狀態的四字真言是 

STRUCTURE / BALANCE / TEMPO / INTEGRITY,

但他也要提防自己陷入一種常見的自欺欺人的命運,

那就是其實除了一點皮毛理論,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以至於他就像那個修道院裡,有機會見到從世界各個角落來的人的修士,

他藉著聽聞,遂構建了這個世界的地圖,而其實他那裡都沒有去過。

這個TRAPPED在治療室裡的 MAPMAKER 的命運是常見的。 

年輕的時候我說,治療者是 PROFESSIONAL SEDUCER。

中年的時候我說,他是 PROFESSIONAL STRANGER,

但我期待他也是 PROFESSIONAL? TRAVELLER (WANDERER)。 

治療室裡的置物櫃,不知放了多年來、多少人的信物和遺落之物。

這是 TRANSITIONAL OBJECTS 呢。 


人會疲倦,那麼制度也會疲倦嗎?

當然最好的情況是,人和制度都假裝不疲倦而且很有精神地樣子,

但制度往往藉由人來運轉,人疲倦了,制度不會跟著疲倦嗎?

而假設制度不會疲倦,那麼疲倦的人該怎麼辦?

而假設制度也會疲倦,那麼人可能不跟著疲倦嗎?

疲倦地,在疲倦的水族箱前,看著疲倦的魚,疲倦地游著,

它調整方向是用側鰭,那如果側鰭受傷了的話,它是不是就祇能一直往前游,

那如果是在大海,那就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往前游罷,

這應該就是當年那個哥倫布發生的事情罷。 

收到精神分析學會的通訊,封首如是寫著,夢是唯一的現實。

不,親愛的朋友,夢不是唯一的現實 ( 雖然它是一種高貴的現實 );

水餃也是一種現實 ( 它顯然是一種昂貴的現實 )。

至於一個人如果夢到水餃 (不管是吃水餃、被包成水餃、賣水餃、買水餃 ),

則顯然應該好好分析分析,寫個案報告。 

我曾說,我已承受太多善意,此生祇餘盡力而為,一心迴向。

那些擾人心志的、猥瑣的、人與事,不應再任由糾纏絞繞了。

透過樹葉灑落一地的光影和徐風是自然的,

傍依人為建築呈幾何形的陰蔭是不自然的,

這是為什麼樹下才能乘涼,如果那是真正的樹。 

所以不久前,我的住院醫師曾問道,

那邊緣人格者的威脅呢,那算不算惡意?

我說,他們不是故意的,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剛才又與我的住院和實習醫師長談,

我說學思過程中,尋找第一個 PERSPECTIVE 是辛苦的。

那像是打通了經脈,

也像是從漫漫糾結的山林摸索到稜線,以至某個可以遙望遠方的地方,

諸多理論作者的歷史,遂似乎可以和自己有某種縱深的關係。

但是接下來,又得上上下下的尋索了,

這個尋找第二個 PERSPECTIVE 的過程,不會比第一個尋找來得輕鬆或確定。

我自己已經困在第一個 PERSPECTIVE 十六年了,

迄今還在某個不知名的山腰密林中迷路呢。

如果健康許可,再多幾年,再讀個三五千本書,

或許我能找到下一個稜線和 PERSPECTIVE 罷。

講了半天,他們倆好像沒聽懂我到底在說什麼,我們就去查房了。 


什麼叫做治療室?

基本上,consulting room 祇不過是一個房間。

能夠作精神分析的,擺的是那張有名的 couch,和一張椅子,否則就是一几二椅。

有些友人的椅子,非常昂貴,據說對背部的保護極佳,sedentary life style呢,

一整天七八小時坐在那裡,經年累月背都不會痛。




我用的是兩張陳舊的 lounge chairs,用了大概 15 年了,椅背有點壞了,

遂拿墊子撐住,這些年來 HIVD 大約發作過三四次,現在很想找師傅學太極拳。

好言歸正傳,那個房間祇不過一個房間,再尋常不過的房間,

不能太靜,最好窗外有點自然的聲音,鳥叫知了叫等等,

我現在的窗外有六部馬達,日夜不停的運轉,但好像也習慣了。 


那個再尋常不過的房間,關鍵應在素樸。

而治療或治療者本身,關鍵也應在素樸。

孟東籬多年前的書,素面相見,書名很好。

而且這是風塵樸樸地相見,因為雙方都在生活中盡力 get by 而已。

而治療者是誰呢?

Rene Magritte 的 Le Therapeute (The Therapist ),十餘年來我再三迴首。




他的身軀是空的,以致雀鳥得以駐足其中,

他是旅途中的,屬於人的可能和限制也都屬於他,

如果能夠不喪志退轉,他應該讀書至死、經驗至死、思索至死,

他應該像鍾理和死於書寫中般,死在那張 lounge ch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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